悲伤柬埔寨

这是

鳗鱼

的第六十二篇原创，柬埔寨第三篇。

本篇文章部分图片比较血腥，请您有适当的心理准备。

有没有一个小国家，先是被越南人杀，丧失了一半的土地。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接连被法国人杀，被日本人杀，被美国人炸死数十万，被邻国越南杀——无数次地被其它国家统治与杀戮。

然而，死人数量最多的，是

自己人杀自己人。

在1975到1979年的四年时间，柬埔寨人把自己的国民杀了足足4分之一，据传有200万人死亡。柬埔寨人口至今没有恢复原气。

柬埔寨的邻国

越南，在那场战争结束40多年以来，是西方电影届的明星。多部大制作的电影大写特写这个国家，从《越南战争》，到《启示录》，再到《印度支那》，美国人拍越战，法国人拍旧印度支那的荣光。小小的越南，因沉痛的历史赢得了万国的瞩目关注。

韩国人喜欢自己拍自己的悲悯，而越南人不需要，全世界都在帮它宣传，记录并警示世人，它所受到的苦难。

二战结束后的法属印度支那，现在的越南，柬埔寨，老挝三国。

殖民时代，法属印度支那地图。当时的东南亚只有泰国保持着独立。

同属“法属印度支那”，越南在二十世纪经历的所有战争苦难，柬埔寨都参与了其中，从没有缺席。

然而，如果不是美国电影明星安吉丽娜·朱莉收养了一个柬埔寨孤儿，国际上至今没有一部主流电影讲述柬埔寨的那段历史，比起越南，柬埔寨更加悲惨，更晚恢复和平，然而却从来没有多余的目光去关注它，多看过它一眼。

在去金边的飞机上，我看完了这部安吉丽娜·朱莉最新导演的，一部名字就很震撼的电影——《

他们先杀了我父亲：一个柬埔寨女儿的回忆录

》

影片改编自柬埔寨裔美国女性作家LoungUng的回忆录《FirstTheyKilledMyFather:ADaugherofCambodiaRemembers》，电影主要讲述了她在柬埔寨

红色高棉统治时期

的悲惨求生经历。

LoungUng出生于1970年的柬埔寨，5年后，红色高棉（柬埔寨民主党）成为执政党，建立民主柬埔寨政权，并于随后在柬埔寨展开了近四年的管制时期。在此期间，两百万柬埔寨人因为政治迫害、饥荒、劳役、疾病等原因非正常死亡。

被诅咒的国家：柬埔寨

柬埔寨是亚洲近代史上最悲惨的一个国家。柬埔寨于1993年才恢复和平，结束战乱，是中南半岛最晚步入和平发展阶段的国家。

我曾经写过一篇从标题到内容都有不小争议的文章《

被诅咒的尼泊尔

》，而这篇文章的起名灵感，来源于我在台湾高雄市立博物馆所看的一本书《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

这本书至今没有简体中文译本，繁体译本以前在京东上有卖，现在也已经下架了。

作者乔·布林克里是美国知名的国际记者，三十多年前首赴柬埔寨，凭着实地揭露出的红色高棉大屠杀后难民的苦境，获得过普利策新闻奖。

我对柬埔寨的第一次深入了解，就来源于这本书。从这本书，我大概那场残酷屠杀的起因细节，有了第一次印象。然而直到我到达金边，亲临当年的现场，看到了无数的纪录图片，我才明白书中的讲述，不及现实中悲伤残忍的一半。

我走过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伤城”，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在悲剧的发生之地，对曾经发生的大屠杀普遍建立了纪念博物馆，用来

警示世人，错误不可再犯。

这类悲伤气氛最浓的“伤城”，我去过耶路撒冷，萨拉热窝。而最为触动我的，是金边。

萨拉热窝，一座伤城

萨拉热窝，一座伤城

因为不管是犹太人遇难，还是南斯拉夫内战，它们始终离我太远太远。就像我跟我的朋友说过，我厌倦了很多欧洲电影特别是德国的电影，因为纳粹题材实在是太多太多，作为一个东亚人，一个东西不同文化与民族背景的个体，即使有再充沛的国际主义观，我也无法对纳粹题材有着更深入的共情。

而东南亚不是，柬埔寨不是。作为黄皮肤的亚洲人，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在金边，看到那场令人瞠目结舌的制度实验，我有着比在欧洲那些“伤城”更深入，更极致的代入感。

金边的红色高棉“景点”主要是两个：

琼邑克屠杀场，位于金边南郊，距离市区15公里，曾经是红色高棉的集中营。死在这里的多是来自S-21监狱的犯人，包括男女老少和婴儿，到目前为止在杀人场挖出的尸体就有9000多具，是一个真正的“万人坑”。

1988年，金边政府在此建了一座佛塔，用来安放从坟塚里挖掘出来的头骨，借以追思纪念无辜的亡魂。

S-21监狱博物馆（吐斯廉屠杀博物馆），这里更加直接的还原了当年各种虐杀的现场。

S-21原本是一座高中学校，红色高棉时期被用作关押犯人的集中营。这里曾经囚禁了17000多名知识分子、平民及妇孺，每天被折磨死的人不计其数，直到1979年橫山林政权攻入金边，这座集中营只剩下14具尸体和7名幸存者。馆内展出的刑具和介绍令人毛骨悚然。

历史会铭记

这位哥们在我旁边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红色高棉，一段历史

“最纯净的共产主义政权”还是“人间炼狱”？

学者程映虹

认为，红色高棉进行了一场以社会重构为目的的民族和种族的大屠杀。

民族屠杀，是指本国人死亡数极多。一般认为，红色高棉期间的死亡人数在100万到300万之间，这对于一个当时人口在700万到800万之间的小国来说，是一个难以想像的数字，它远远超出了许多国家在新政权建立后的政治清算和镇压的规模。

电影主角小女孩的父亲，以前是朗诺政府的公务员，红色高棉掌权后，很快就被处死。

而种族屠杀，是指外族人被疯狂的屠杀。在红色高棉的四年，柬埔寨的2万越南裔全部死亡，43万华裔死亡21.5万，1万老挝裔死亡4,000，2万泰裔死亡8000，25万伊斯兰教徒死亡9万，这些数字都超出本国高棉人死亡的相应比例。

电影主角小女孩的父亲，以前是朗诺政府的公务员，红色高棉掌权后，很快就被处死。

超过列宁和毛泽东：红色高棉的目标

和二十世纪其他大屠杀不同的是，红色高棉的大屠杀不是为了解决种族、部落或者宗教冲突，而是为了彻底重构社会。

这种彻底重构又是在它企图在革命胜利之初就一举解决所有现实的和被其他国家的历史证明将来会产生的问题，建立一个比苏联、中国和越南都更为纯粹的社会主义社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拒绝尝试任何和平改造或者说服教育的方法，取消任何过渡时期，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直接的道路：

从一开始就用暴力大规模地、有组织地消灭一部分人口，以此来达成社会改造。

父亲的最后一眼

红色高棉原来是在以越南共产党为核心的印度支那共产党内发展起来的，其领导人都在越南住过或由越共培养，但1973年北越和美国签订了在印支停火的协定后，柬共领导集团有被出卖感，加上历史上传统的高棉和越南的民族矛盾，柬共和越共之间开始分裂，越南被称作“越南修正主义”（有没有很熟悉？），党内的亲越派受到迫害和清洗。

和越共的矛盾促使红色高棉领导集团决心要走柬埔寨自己的道路。这条道路的特色之一就是要比越南更左，尤其是要抢在越南南部实现社会主义之前在柬埔寨实现社会主义。

相比其它国家的革命，柬埔寨革命的特殊性有三点：撤空城市，废除货币，废除家庭。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社会实验。

红色高棉把废除家庭作为重构社会的起点，它让合作社和各种强制劳动组织成为了社会的最基本单位，一个家庭的成员按照性别和年龄被分进不同的组织，未成年子女和父母分开。男子32岁、女子25岁以下不准结婚。

废除家庭的另一个重要形式，也是实行得最彻底的，是公共食堂制。公共食堂的意义决不仅仅是坐在一起吃饭，而是消灭社会生活的私人空间。

1978年秋，在红色高棉政权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寿命时，党内讨论过实行“改革”，其措施是从教育开始。部分小学重新开放，此外甚至还考虑过恢复使用钱。

红色高棉以为历史还会给他们一次实行“新经济政策”的机会，让他们再创造一次奇迹，在四年内从民族灾难走到“改革开放”。但他们错了。柬埔寨社会被他们摧毁到了已经无法在他们手中重建的地步。

柬埔寨人民宁愿接受一个由越南人扶植起来的、起码可以让他们家庭团聚的政权。

红色高棉曾经自认为承担了在一场世界范围内不断加速的革命中最后冲刺的任务，结果却是一头栽进了以上百万同胞的白骨为陪葬的万丈深渊。

1979年，越南人攻入金边，红色高棉灭亡。柬埔寨人欢庆越南人解放了自己，拯救了祖国。

四年前，金边人也是这样欢迎红色高棉的军队进城的。

百年恩怨：柬埔寨与越南

就像前面所说，讲柬埔寨，离不开越南，这两个国家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文化上，越南趋近于东亚文化，是汉文字圈的国家，而从人种上，越南却更趋近于高棉人种。

东南亚民族繁杂，柬埔寨和越南，是东南亚诸国中人种学上最为紧密的两个国家，在多数国际研究中，两国主体民族同归类为“高棉人”。

南亚与东南亚的民族粗分图。

上图中可以看到，同为印度支那，老挝归于“泰人”，而柬埔寨和越南同为“高棉人”。

是“高棉人”，而不是安南人，大越人的人种称谓，就可得知在旧印度支那领域，柬埔寨曾经的家底非常之大。吴哥窟的壮阔建筑，也能证明吴哥王朝当时的强大。

我在多篇文章中提到过越南和中国的紧密文化联系，联系到上篇文章《

西夏国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越南在独立后的大多数时候，在北境和中原王朝的对恃中占不到任何甜头，于是一路往南扩张，越南现在的国土南北狭长，而南部的多数领土，曾经都属于柬埔寨。

17、18世纪被称为柬埔寨的“黑暗时期”，由于自身内乱和暹罗、越南的崛起，柬埔寨等同于亡国，大部分国土被暹罗、越南瓜分。由于今天的湄公河三角洲在历史上属于柬埔寨（史称水真腊，下高棉），柬埔寨人民普遍存在对越南南部的领土要求。

越南领土扩张史

在领土问题上，柬埔寨人和越南有着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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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斯廉屠杀博物馆里的当年展画。我很尴尬，多的话不再说。

在法国人到来前，越南是柬埔寨的侵略仇敌，法国人将柬埔寨和越南合并，越南成了柬埔寨的大哥。柬埔寨政权轮替，越南又成了敌人。

而参观吐斯廉屠杀博物馆给我带来的思想解放，和看犹太人集中营，萨拉热窝围城战死者照片完全不同：

既然同一个国家的人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同胞”

那么国家有什么意义，民族有什么意义？

系统风险到来时，朗诺的人要死，波尔布特的人也要死。所有带眼镜的人要死。一个人死了所有亲戚也必须死（除根计划）。

1979年推翻红色高棉的越南人，被当时的柬埔寨人视为救命者，解放者。

那么国家与民族在1979年的柬埔寨人心中，是什么涵义？

金边的笑脸

在离开金边的最后一晚，我游走在市中心的公园，公园一到晚上就成了园游会，当地人在这里玩老鹰捉小鸡，跳房子，跳皮筋这种游戏，而这些游戏形式，我几乎二十年没看到了。

这些人太快乐了！金边和河内一样，有一种回到我自己童年的感觉。小时候每天傍晚，街坊邻居在一起纯真的嬉戏和玩各种游戏。那些暂时贫穷却又易于满足的平凡快乐，有多久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这些快乐与简单的笑脸，在那一瞬间让我忘却了白天看到的那些影像，忘记了这个国家在这几百年来所承受的深重苦难。

最后一晚我还观赏了这个国家最棒的国家级舞蹈表演。表演主要是讲述两个元素，高棉的佛教文化和农业文化（纺织，劳耕）。

最好的表演最好的座位收费20美元，很值得。

那一天，我在朋友圈发了这一段感想：

“今天看了非常多的免费的，收费的，街头的，公园的舞蹈。

金边最后一夜，这个城市居住的外国（西方）人远比上海多（中国最国际化的上海在东南亚可能要排到五名开外），或许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曼谷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殿堂感或脂粉气了。”

清明的短暂假期，在来柬埔寨前，我挣扎了很久。之前觉得不去吴哥，只来金边呆四天三夜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毕竟，“

吴哥就是柬埔寨

”是世界上很多人的共识，就像柬埔寨的国旗上都破天荒的以这个建筑为中心（把景点古迹作国旗极罕见）

旅行越多，也越来越清楚自己对旅行元素的偏好。

在地生活在金边，这个国家最主要，最平常的人也在金边。

这就是我选择它的理由。

网络上有人说过“

去完暹粒十天，你可能都对现代柬埔寨完全没认识。

”

我很认同。

暹粒是古典高棉，就像现在的中国已经感受不到汉唐之气一样。了解现在的柬埔寨，只能从金边启程。

从柬埔寨保护国，到日据印支，到法属印支，到柬埔寨王国，到高棉共和国，到红色高棉，到越南傀儡共和国，到现在的柬埔寨王国。

所有的激荡历史，这个国家所有的命运变迁，都发生，起始于金边。

比起胡志明，金边是真正的湄公河第一城，两大主流在这里汇合，最后从越南流入中国南海。

我在金边感受到这世界上最严酷的同胞相残这极大的伤痛，也体验到了这个初夏最闲憩的度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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