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漫笔34小李杜诗散评

一、

李义山（李商隐），人评其诗是“獭祭鱼”，意思是说辞藻华丽、奇崛，而要表达的意思反倒显得苍白和羸弱。看其诗，确有此病，但这恰恰也成了他诗歌的特点甚至长处，不仅看起来锦绣满眼，读起来也朗朗上口，自有他超出诗歌本意的优美。“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都是这样的典范。而如“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其心思深不可测，给人以很尽情的心灵撞击。俞陛云说他的诗“若有若无，神来无定”，“极才人之能事”，确非无稽之谈。李嘉祐有“

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

”，义山的“

春心莫共花争发

”似从此借意而出。当然，义山照样也有流丽清畅的句子：“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颇有老杜“

三月三日天气新

”的气象。

李商隐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李商隐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嘉祐

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

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

李商隐

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杜甫

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沓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灸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义山的《落花》诗，通首铺叙平稳，哀而不伤。而《和张秀才落花有感》一首，通首无新意，却生出“

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

”这样别有风情的句子。

李商隐

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

和张秀才落花有感

晴暖感余芳，红苞杂绛房。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梦罢收罗荐，仙归敕玉箱。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

二、

义山炼字的精切处，可比老杜，只是无老杜的天下情怀，兼时代风气已变，从大气转为刻意，此非人力可及。在晚唐，义山已堪称大笔。“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这样的句子，即使放在盛唐，也可以其气概占一席之地。俞陛云说这句是以沉雄之笔，写宏远之怀，将它比老杜诗，赏其顿挫沉着，可谓所见略同。

李商隐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三、

晚唐杜牧和义山并称，义山长于七律，杜牧则长于七绝。杜牧的七律中，“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是其佳者。而论其七绝，气韵悠远，四句浑成，其佳作几乎首首家喻户晓。义山的七绝，“

君问归期未有期

”这一首，以及“

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一首，其风格极似杜牧。尤其后一首，不论意境还是情味，均堪与杜牧的绝唱《泊秦淮》媲美。

杜牧

寄题甘露寺北轩

曾上蓬莱宫里行，北轩栏槛最留情。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他年会著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

杜牧

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李商隐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

常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杜牧

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四、

杜牧的《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是登开元寺水阁所作。宣州是魏晋南朝宋齐梁陈六朝繁华之地，但现今不过碧草连空，皆成往事。登阁四望，尚有这天淡云闲，古今未改。山色里，容鸟来鸟去，水声中，任人生人灭。江山依旧，而人世风烟。深秋千家雨，如帘幕垂垂，朦胧了风光；落日一笛风，于楼台闻望，触发了回想。这物是人非的改换，这纵情五湖的归隐，那飞来飞去的鸟迹，那一悲一喜的人生，有些感慨，有些伤情。五湖依然在，范蠡难寻，水阁再登临，朱颜已老。说不出的惆怅，都笼罩在了参差的烟树之中。

杜牧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其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是名句，常常被禅师们引用，作为接引禅修者的机锋语录。一处所在，屹立于此，眼前耳内，或帘幕雨声，或楼台笛响，那一见的刹那，一闻的瞬间，境即是心，相即是性。变幻的，孕育着不变，差别的，体现着平等。诗人的灵感也许没有这样的体悟，可诗歌本身，自带了启迪的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