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小说发展史

　　动物小说，或者说以动物为叙事主体的小说，按沈老的话来说就是“文学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一直以来，动物小说这个文学类型都备受争议，一部分文学批判家将动物小说形容为颠覆正统文学以人为本人文主义的毒瘤，而它的支持者则认为动物小说能够唤醒人类对动物与自然的关爱，让人们将更多的视野投往在大自然里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有利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思想的发展，为未来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并且总有一天它会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

　　在评判动物小说之前，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动物小说的历史。

　　一般来说，公认最早的动物小说是古罗马时期的《金驴记》，但是大众普遍认为最早的现代动物小说起源于加拿大作家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在西顿之前，类似《列那狐》《伊索寓言》等故事也大多以动物为主角，但绝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小说，仅仅是披着动物表皮的人在表演罢了，童话与动物小说的区别正在于此。1898年，《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一书的出版令西顿声名鹊起，甚至为他赢得了与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友谊，他的作品令动物作为主体摆脱了人类社会的束缚，真正发展为独立的世界，塑造了不少的经典动物形象————狼王洛波，野马飞毛腿，忠犬宾果，乌鸦银斑等，除此以外，还有《小战马》《红脖子》《春田狐》《威尼派克狼》等脍炙人口的故事。与人类不同，动物的行为是最自然、最本质的，没有夹杂更多的类似人类那样的是非曲直，他们的本能仅仅是驱使自己如何好好活下去，并完成繁衍生息壮大族群的任务。无论是豺狼狮虎之类的掠食动物亦或大角羊与兔子、公鹿之类的食草动物，西顿对他们一视同仁，他们都是大自然最美妙的生物，理应与人类平起平坐。他的作品没有奥妙难懂的写作手法，也没有浮夸的词藻修饰，更没有那些“说人话”“办人事”的童话动物，他笔下的动物都是根据真实的故事改编塑造的，他展示的动物心理更多强调的是仇恨、痛苦、寂寞、饥饿这类最基本的感情，而不是人类复杂的思想情绪，他们有个性，更爱恨分明，充满生命的尊严，与命运斗争，充斥着强烈的本能与自然。西顿的作品让更多人意识到，动物的美并不在于能做成装饰的头雕、能食用的肉亦或可以制作成华丽衣裳的皮毛，，而在于那种生灵自由的精神，或许它很抽象，甚至无法轻易用语言来准确形容，但是我们都能感受到这野性的呼唤，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活着，生存，繁衍，新生，死亡，在自己的世界里唱响着属于他们的自由之歌。人类固然创建了伟大的文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能脱离于自然之外，甚至成为自然的对立面。当最后一只在丛林里孤独地寻找伴侣，当最后一只没有后代的雄鹰如流星般掠过天际划向地面，当鳄鱼的最后一声哀鸣不再回荡于沼泽之上……人类，也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面对肆无忌惮破坏自然的人，西顿是文学界第一个站起来说不的作家。从那时起，保护野生动物成为了越来越多人的口号，它如一面旗帜，终有一天会飘扬于全球，各种欲望、贪婪组成的黑暗森林将会被彻底葬送，而点燃这一切是火星，正是西顿的动物小说。西顿后来被尊为“动物小说之父”，确实，这个头衔无可厚非，对于人与自然是和谐共生还是互相伤害这个问题，他是人类的第一位面壁者，长夜终将结束，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动物小说开始于此。

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动物小说之父

　　西顿的动物小说属于纪实动物小说，集故事性、真实性与乐趣性为一体，他的作品对后世动物小说作家影响巨大。纪实动物小说也是动物小说中最早的流派，算是主枝，随着时代的发展，动物小说也分化出另两条道路————奇幻动物小说和传奇动物小说。

　　传奇动物小说不同于西顿的写实，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故事的构造以及情节的发展上，比起纪实动物小说，传奇动物小说更注重故事性。传奇动物小说的奠基人是文学大家杰克伦敦。这位美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是一个私生子，他家境贫寒，母亲喜怒无常，生父又不愿意承认这个儿子，尝遍辛酸与贫困的杰克伦敦从小就看清了社会的黑暗。1896年，当西顿为了写作而四处游历时，克朗代克的淘金热把杰克伦敦吸引到了北极圈，他没有因此改善生计，同时患上了败血症，淘金梦破灭，但是他却在北方积累了比黄金更宝贵的财富————丰富的创作素材。自1899年以来，杰克伦敦以“北方故事”系列步入文坛，一炮打响，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广泛流传，深受读者喜爱。杰克伦敦文学大家地位的确立来自两部以动物为主角的小说————1903年创作的《野性的呼唤》以及1906年创作的《白牙》，这两部作品交相辉映，相映成趣————《野性的呼唤》讲述家犬巴克在被拐卖到寒冷严酷的北方后展现出强烈的生存欲望，并最终响应了野性的呼唤，成为狼群的一员，而《白牙》则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来自荒野的小灰狼白牙受到人类的感化，成为了一只忠心耿耿的家犬。这两部看似情节简单的小说却共同突出了一个主题————爱。巴克与白牙截然不同的归宿都来源于荒野的爱，前者是因为深爱着的主人被杀死，自身与人类世界的纽带被切断，后者则是来源于斯科特的感召。杰克伦敦的作品与西顿不同，他更侧重于塑造单独的角色形象，展现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非西顿那样的将动物作为一个整体去塑造。同时他将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动物世界，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就是巴克，就是白牙。杰克伦敦极力推崇达尔文的进化论，尤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条，同时他又吸收了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及尼采的超人思想。两部作品中同时进行了哲学的思考，即环境决定命运这一命题，他笔下的狼，其实是那个时代现实中的人，他通过对巴克、白牙以及狼群的描写，影射的是社会现实，也正因为如此，杰克伦敦的小说才呈现出丰盈的思想以及持久的艺术感染力。他的作品影响了美国20世纪20年代“迷茫一代”的作家，诸如海明威、安德森、菲茨杰拉德等作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杰克伦敦作品的影响。

杰克·伦敦年轻时的照片

　　我们一般反对在动物小说中添加过多的人性，这些人类的情感、价值观、思想、感情本就不属于动物，如果强行添加，那就与传统的动物童话没有什么区别了，杰克伦敦因此受到了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以及约翰·伯乐斯的批评，被指责成“伪自然者”。诚然杰克伦敦的小说不是西顿的那种写实类型，但是在他笔下，动物们也没有完全拥有人类的思维，痛苦和饥饿等也没有跨越原始思维的界限，人类的抽象思维、逻辑分析以及最有代表性的外在特征————语言能力，杰克伦敦都是极力回避的。但是故事并不能改变现实的世界，杰克伦敦也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爱产生了怀疑，内心陷入极度痛苦与空虚，豪宅“狼窝”被人恶意粉灰更是给了他致命打击，他最终于1916年选择以服毒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奇幻动物小说的开创者是英国作家吉卜林，他是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他的代表作《丛林之书》讲述了一系列动物乌托邦的故事，狼孩莫格里从小被狼群收养长大，他有着黑豹巴希拉、懒熊巴鲁、蟒蛇卡阿等亲密的伙伴，但是也有一只试图将它置于死地的对手————被莫格里的父亲用火把烧焦半边脸的老虎谢利可汗。《丛林之书》通过莫格里在丛林里的探险，展现了人类作为生灵的一员所表现出原始的勇气与善良。《丛林之书》影响了弗洛伊德的思想，马克吐温称赞它不仅仅是动物的乌托邦，更是全人类的心灵乌托邦，正是它让马克吐温重新发掘出文学的乐趣。《丛林之书》的重要性可以通过它的传承历史来看出。《纳尼亚传奇》很明显受到了《丛林之书》的深刻影响（文中可见多处致敬其之处），而《纳尼亚传奇》又影响了《魔戒》与《哈利波特》（哈利波特一定是七部，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也是七部曲，那就是纳尼亚传奇————语自罗姨），而《魔戒》则又影响了另一部奇幻巨著————至今仍未完结的《冰与火之歌》（权游都完结了，你原著第六卷还没出……）。可以说，《丛林之书》间接甚至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奇幻小说创作，这正是动物小说对世界文学史的又一大贡献。与传统动物小说不同，奇幻动物小说的动物们拥有人类的思维、语言，甚至拥有类似人类的社会。很难说这与传统的童话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呼吁人们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主题没有变。生灵自由，和谐共生，这也是所有动物小说通用的主题，这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也不会因为外在表现形式的变化而变化。

电影《奇幻森林》海报

　　中国古代虽然也有不少以动物为主角的小说，但是这些作品大多将动物拟人化成为妖或魔，成为了神话小说与志怪小说。等到改革开放后，动物小说这个类型才如同迎来春天的百花园一般在中国获得了新生。纪实诸如《狼图腾》《重返狼群》，奇幻诸如《猫武士》，传奇动物小说为最盛，涌现出一大批作家，例如杨志军、袁博、牧铃、毛云尔、黑鹤等，但是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中国的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

中国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

　　沈老早年在文革的时候作为知青下乡插队，他插队的地点是云南的西双版纳，他在西双版纳生活了整整十六年，并在那里娶妻生子，接触过大量动物，这给他带来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自《象群迁移的时候》开始，他创作了很多带有明显地域色彩的动物小说，诸如《退役军犬黄狐》《野猪王》《第七条猎狗》《最后一头战象》《斑羚飞渡》等。沈老的作品让动物小说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到沈老的代表作《狼王梦》问世之后，动物小说这种在国人看来很稀罕的文学类型受到了广泛关注，沈老在离开西双版纳后并不局限于地域性创作，他开始将动物作为主角引入故事，并创造出属于自己风格的传奇动物小说，《残狼灰满》《狼种》《疯羊血顶儿》《雪豹悲歌》《红奶羊》等作品广受读者好评，他的几部短篇小说甚至登上了人教版语文中小学教材（不过好像新版教材里斑羚飞渡被删了，我上初一的时候还在……）。沈老的作品激起了当时的孩子们对自然与动物的关注让他们更加深刻意识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我有不少猛兽圈好友（主要是90后）都说过，沈老的小说是他们的启蒙书籍，正是这些动物小说，让他们萌发了对自然与动物探索的兴趣与决心。沈老与杰克伦敦类似，所创作的作品都属于传奇动物小说的范畴，与杰克伦敦一样，沈老同样利用了动物讽刺人类的社会，但是与杰克伦敦不同，沈老并没有过于强调自然环境与生存竞争的弊端，消除了很多的负面影响，同时更加突出了爱的主题————这也是动物小说能在拥有古老而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广泛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沈老从真正意义上完成了西顿当初的夙愿————人性的阳光照进了贪欲组成的黑暗森林。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沈老的作品同样存在着缺陷，即真实性不足。沈老作品的真实性长期为人所诟病，毕竟沈老也不是专业的动物学者，很多动物知识都是从动物园获得的，再加上自从进入21世纪以来知识更新得太快，沈老对于真实性一方面已经显得力不从心，故而造成了“狮子平均寿命三十年”“全世界的狼有着共同的习俗”“北美洲与非洲的银背豺”“袋狼是狼”“白垩纪的剑齿虎”等不少乌龙。偏偏沈老是个要强的人，不仅多次在作品中表示自己是一个“动物专家”，更在每一本书后附加上自己书写的动物档案，基本上每篇都能挑出来bug，这也导致被读者们戏称为“沈老宇宙”。2013年，逗比妈发布了一篇名为“你家孩子是捡来的吗，竟然给他看沈石溪小说”的文章，把沈老骂了个狗血淋头，指出了沈老的专业错误、文风问题，甚至还大言“长得丑不配给孩子写小说”。客观来说，逗比妈的部分观点必须批判不能留情，但是有些问题我们必须要看到，沈老创作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自10年后，除了《狼国女王》等寥寥几本，他很难再拿出接近《狼王梦》质量的作品了。沈老似乎是急于证明自己，开始推出自己的新书，结果却是口碑险些崩盘————《刀疤豺母》中沈老又一次强调自己写的故事是大森林里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金背豺这个物种……《五只小狼》中俏妹妹的归顺成狼彻底打脸《狼王梦》中剧情强杀蓝魂儿“狼不可能被驯化”的言论。《五彩龙鸟》的赶鸭子上架更是引出了“沈石溪的知识还不如垃圾营销号”的言论，自此动物小说这一文学类型彻底从成熟的纪实文学沦为了世俗眼中的简单儿童文学。

沈石溪代表作《狼王梦》

　　关于沈老的争议，有的人捧他，夸他，当然踩他的也不在少数。动物文圈与猛兽圈里或许还存在着看不起沈老作品的倾向。但是我们必须要承认，或许没有沈老，我们永远都不会走上这一条道路，我们永远也不会关注那些在荒野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沈老或许带给了我们错误的科学误导，但是他的作品对我们的影响永远也不会消失，他点燃了我们热爱动物的烽火，吹响了生灵自由的号角。或许关于沈老的争论永远也不会停止，但是在我心中，他一直都是我的指路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